2015.04.28#珞珈之声#微小说#未竟书#
01(Hannah)- BWV 565 ,Fugue（Toccata and Fugue in D minor）
我叫汉娜。
我选择在爱森纳赫，也就是巴赫的故乡，度过我间隔年的最后一个月。忘了说了，在大学里我念历史系，一直渴望着来这里看看三百年前那个的乐师生活过的地方。在博物馆迷宫似的书房里，我似乎走丢了。但我不在乎。要知道，是在莱比锡的图书馆里，门德尔松偶遇了著名的《马太受难曲》才使巴赫重新扬名于世的。说不准，在这里我也能有这个运气。
书架上，棕色牛皮包裹的卷宗使我好奇，于是小心取下来。是一份乐谱，我的上帝。角落里摆着一架钢琴，我斗胆坐下来，想弹一弹这部没能标注名称的曲集。
02(Bach)-BMV 1080,Contrapunctus Ⅰ
(播放Theme)
这段旋律长久地徘徊在我脑海里，它使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弹起来。
（播放02）
我加入右手，将它弹了下去，就成了这第一首赋格。我无法向你解释复调对于我的意义。两个仅在结构上相似的独立乐段，因为某种关乎音乐本质的理由，两者共同演奏时呈现出互相追逐却令人意外的和谐现象。只是想一想这件事，我就兴奋起来。这也是它使我着魔的根本原因。
在魏玛的宫廷音乐会上，公爵弹一段旋律，然后我的任务就是在这些大人物面前接着这段旋律写一首赋格出来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我并不是完全自由的创作者。我热爱音乐，也怀着恭敬之心卑微地靠它过活。这段旋律却不一样，我写了这第一首赋格，就暗自想要写一个完整的体系出来。它不会是动听的，也不会暗含任何试图取悦宫廷的意图。它不属于任何达官贵族，也不属于我，而将成为“复调”这个宏大主题中我最用力的一部分。
03(Hannah)-BWV 1007, ⅠPrelude
巴赫的名字，在德语里是“溪流”的意思。他的音乐给我的印象却远不止浅滩溪水，而要在长久的铺垫后汇聚成一股急流，涌向海洋，成为海洋本身。历史课上，他常常被拿来和同时代的亨德尔作比。亨德尔虽然是德国人，本质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英国人，良好的教育和长久的养尊处优使他和他的音乐里充满了富贵和华彩；巴赫呢，巴赫一辈子兜兜转转也没能远离任何地方——他大概是在乎自己基督徒的身份吧，无论从事着职业，在他心里永远都是为“上帝的服务”。我几乎不忍心对比二者的人生。巴赫为了那么一个芝麻大小的乐师头衔兢兢业业地服务了一生，虽不愁吃住，却绝不能算达贵。我几乎能想像，每一次被国王召进宫廷，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心中的不安：他一定会穿上他最好的英国黑呢西装，给假发敷上一些粉，甚至推开门前，还要整一整他的衣领。
离开宫廷以后的生活，这个虔诚的路德教徒最终有机会忠于自己的内心了。巴赫从来没有写过自己属意的音乐，直到这最后的大部头——《赋格的艺术》。
04(Bach)-BMV 1068,Air
你知道无所适从的滋味么？（停顿约5s）明明有大把的时间，有数不清的通向莱比锡的王公贵族家里时髦沙龙的邀请函，甚至假如我愿意，我还能去波茨坦，去国王那儿摆弄他的西伯尔曼钢琴，那可真是我见过的最精妙的羽管键琴了。可我却哪儿也找不到归属感。
我大概…只剩我的教堂了吧。在那里，我有管风琴就够了。也许，我还需要一只蜡烛和足以果腹的面包。你知道，天气不好的时候，教堂里光线太微弱，我没法看清乐谱，也无法记下任何乐句。我的视力坏掉了，医生建议我接受白内障的手术，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时日、多少运气，依然犹豫着该不该把这最后的时间托付给外科手术。说到这里，我发现自己处于一个什么都不够用的尴尬境地：时间是不够的，记录乐谱的速度是不够的，我希望上帝再给我一年的时间，完成我手头正在做的工作——记录下我所有关于复调的音乐体验，而这，也许就是我以音乐之名写就的遗嘱了。
05(Hannah)BWV1048, 1.（Allegro）
三百多年前，烛光跳跃着，黄铜烛台上凝聚的蜡泪，好似时间的涓滴。
我不知道他为了完成这个大部头花费了多少个日夜，预支了多少他的生命。这个为上帝服务了一生的老乐师啊，此刻，我与他仿佛隔着苍茫的星河，又好像近在咫尺。我几乎能看见那场景：他在和死神赛跑，他那么努力地要看清音符，在琴键上反复弹出一段满意的旋律后又匆匆记下来。他多活一天，这部《赋格的艺术》就多一分完成的希望。从我的角度看去，这个心广体胖的老者身上好像笼罩着一种不可言喻的圣洁光辉；他仿佛永不停息地写着，记录着，羽毛笔以一种流畅的频率抖动着。我默默为他祈祷：上帝啊，请一定使他完成这著作。
（2min04s音乐结束，人声起，无音乐）
翻到乐谱的最后一页，我的心脏好像受到了猛击——他输了。可怜的老巴赫终究没能完成他的愿望。
06(Bach)BWV1080,Fuga A 3 Soggetti(Unfinished)
写下一部总结式的、穷尽复调音乐对位法所有可能的曲集，这个想法从我还是个年轻的学徒时就萌发了。想着有一天，我积攒了足够的作曲经验和对复调音乐足够多的体悟时，就动笔吧。然而这个世界运作于一个令人遗憾的规律之上：绝不给你所有你想要的。也许在其他方面，我已经获得了足够多的奖赏，所以等到我决定动笔的时候，已经太迟啦。